张爱玲文集 第100节(1 / 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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獏:就连埃及的艺术,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,我都有点疑心,本来没有什么意思,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。

张:啊,不过,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?这有点不公平了。

獏:(笑)我自己也害怕。这样地没长性,喜欢了又丢掉,一来就粉碎了幻像。

张:我想是应当这样的,才有个比较同进步。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——真是!

獏: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。所以我害怕呀,现在我同你说话,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;同别人说这些,人家尽管点头,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?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!所以,你还是不要走开罢!

獏:看他们的画,在那圆熟娴丽之中,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,使人虚心地等待着。可是现在我知道,一眼看到的,就全在那里了。

张:他们还是不加解释的好。我不过讲到很少的。在文学我想我知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就不及美术。就连新的地方,他们所做的也是常没有对的。

獏:啊,想起来了,还有一个比例,我想过樱花,樱花开起来不结果子的,同样地他们的文明恐怕不会不真实。

张:你说得真好。但是,很悲哀,以前我一直不大懂得他们为什么?这样的悲哀,听他们的音乐,到底,这是一个文明最大的试验,他们不快乐。怎样是好,我们很难知道。但是,如果快乐,就是不好。也近了。

獏: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?我们总是贪多贪多,总是不满足。

张:好,不走。我大约总在上海的。

獏: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——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。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,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,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,然而丈夫一死,她带了孩子,还是要回日本,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女人,鞠躬,微笑,成串地说客气话,爱国爱得很热心,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张:嗳,不知为什么,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,就简直不行。像美国的日侨,生长在美国的,那是非常轻快漂亮,脱尽了日本气的;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,我不喜欢他们。

不像中国人,可以欧化的中国人,到底也还是中国人,也有好的一方面。日本人是不能一半一半的。

獏:我记得你告诉过我,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,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,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;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,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,比较活动,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,是两条平行的虚线;左边一小划,右边一小划,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,右边一小划,这样推行下去——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,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,即使高一脚,低一脚,踏空了一步,也没有大碍;不像一条直线,一下中偏了,反而不容易连下去。

张:呀,真好,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,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,这里面就有一种完整性。

张:我想并不太苛刻。可是,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,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。

獏:我也是。

张: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。至于外国,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,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。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,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了。

獏:是的,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。

张:初看是那么的深而狭,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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